我国当年实行计划生育政策结合了当时的国情,如今我们亟需做的是完善保障制度
政府应当做的是建立良好的养老制度和医疗保障制度,在人们因为政策限制或是面临生育选择时,没有后顾之忧
法治周末记者 张舒
与这九年里的每个早晨一样,吴敏安静地坐在门口的板凳上,擦拭着一双棕色皮鞋。
3米外的老式电视机开着,正在播出的综艺节目里偶尔传来一阵笑声,她瞥上一眼,附和般地拉一拉嘴角的肌肉,但大多时候,她只盯着鞋面,如泥塑般无动于衷。
鞋面已经褪色严重,她心疼地抚一抚,放回了鞋架里。“这是楠楠在离开前的那个母亲节里,送我的礼物。女儿走后,我再也没穿过。”
2008年,吴敏26岁的独女楠楠被一场疾病夺走生命。从此,她便成了中国百万失独家庭中的一员。
所谓“失独家庭”,是指在独生子女死亡,其父母不再生育、不能再生育或不愿意收养子女的家庭。
我国在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,推行独生子女政策,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。政策推行30余年后,由于各种外界因素,导致第一批执行这一政策又不幸失去子女的家庭开始出现。他们中的大多数正步入晚年,无法再次生育,“失独”群体日益壮大。
根据卫计委的数据显示,如今全国失去独生子女的家庭已经超100万,并以每年新增7.6万的速度持续增长着。
随着年龄不断增长,生活起居、大病医治、养老保障、丧葬善后等问题,成为失独老人心头一块沉重得卸不掉的石头。特殊晚年该如何安度?这一社会问题近年来开始被人们关注。
“虽然各地政府相继出台了一些政策和措施,但还不够。”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宋健表示,无人养老,无人送终,是很多独生子女夭亡父母普遍担忧的残酷现实。“失独家庭的养老问题是独生子女政策留下来的尾巴,需要妥善解决。”
失去孩子那天起,他们的人生就已走完了
对于已经62岁的吴敏和丈夫刘立而言,从失去女儿楠楠的那一天,他们的人生就已经“走完了”。
楠楠1982年出生于北京。大学毕业后,为了上、下班方便,她选择离家和同事租住在一间离单位不远的公寓里。
噩梦来得很突然。2008年的一个夏夜,刺耳的手机铃声吵醒了刚刚入睡的吴敏。“是楠楠的室友打来的,说是女儿突发心脏病,正在抢救。”
夫妻俩踉踉跄跄地赶往医院,但女儿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病房里。
病情在随后几天失去控制,吴敏和丈夫却始终不肯放弃。“就觉得一定会有奇迹发生……”
然而,命运并未眷顾这个家庭。半年后的冬天,这个未满30岁的姑娘还是在父母的哀泣中离开了。
这年,刘立54岁,吴敏53岁。
中年丧女对这个家庭来说,无异于灭顶之灾。自那以后,吴敏变得沉默寡言,几乎斩断了和从前生活圈子间的所有来往。
她拒绝上街,因为走在大街上,“觉得每个年轻人都像自己的孩子。”
她也不愿见人,因为“总有怕街坊邻居谈论孩子。”吴敏回忆道,在女儿最初离开的一年半时间里,除了偶尔出门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外,她几乎24小时地把自己锁在女儿曾经的卧室里。
卧室始终保持着原貌。女儿用过的桌椅、衣服、书本和照片,她每天都要擦拭5、6遍。
今年4月,一本26万字的报告文学《中国失独家庭调查》在北京发布。作者韩生学12年间,走访了上百个失独家庭。
在他访问的这些家庭中,有90%的父母都会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“留住”自己的孩子——
一位母亲把女儿生前的照片印在贴身的项链吊坠上,时刻戴在胸前;
一对夫妻每天都会在家中女儿的书桌上,摆上两瓶冰红茶,因为女儿生前最爱喝冰红茶;
一位老父亲将儿子吃剩的小半个馒头封存在保鲜膜里,保鲜膜外,一张字迹已经模糊的小纸条上写着:“这是小宏2007年2月13日早晨吃剩下的最后一块馒头。”
“孩子突然走了,在他们眼里,与孩子有关联的一切东西,都是鲜活的生命,能呼吸,会说话。”韩生学感叹。
为了填补空洞的时间,网络也一度成为这些“失独父母”寄托感情的出口。
“在网上,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名字,也没有人过问我们的过往。”吴敏夫妻甚至通过网络,联系上了许多“同病相怜”的家庭。
“在北京的几家时不时聚一聚,相互倾诉一下,抱团取取暖。”吴敏说,每次聊天,她们都会以“某某妈妈或爸爸”相称,很少提及姓名。“这么称呼彼此的时候,就感觉孩子还在。”
小君妈妈有时会很羡慕吴敏,“楠楠是因病离开的,好歹陪着走完了最后一程。”
2011年,28岁的小君在下班途中遭遇车祸,没有留下一句话。
从那以后,小君父母最害怕的就是“过节。”“过节无非就是各种聚会,各种团圆。孩子没了,还有什么团圆……”
有时为了“躲节”,小君父母会离开北京出门旅游。
但每次离家或返回,小君妈妈都会习惯地对着儿子已经空荡荡的房间打声招呼。
“儿子,我和你爸出去玩儿啦!”
房间空荡,整洁,一尘不染。
“儿子,我们回来啦!”
房间依然空荡,整洁,一尘不染。像6年前小伙子离开时一样。
经济窘迫、病痛折磨,无儿女赡养的老年
心灵伤痛藏于灵魂深处,更多看得到的困难,则来自于现实生活。
韩生学曾经探访过一位湖南的“失独”母亲。在“失独”聊天群消失了两天后被人发现时,她已经倒在了家门口的过道里。
“当时手臂直伸,距离门锁只有一只手的距离”。韩生学说,被送到医院后,医生发现这个母亲的阑尾已经化脓,腹腔积满体液,“再迟一些,就会有生命危险”。
根据公开数据,我国90%以上的“失独”父母患有程度不一的疾病。其中,超过一半人有高血压、心脏病、脑梗等高危慢性病随时发作的风险,还有15%的人不得不忍受着癌症、瘫痪等严重疾病的折磨。
“人一老,病就多,没有了依靠,更病不起啊。”由于冠心病,今年67岁的李怡每天要打两针血栓通,“但医院打太贵了,要20多块钱。我自己在药店买,再去私人诊所打,10块钱就下来了。”
老伴儿早亡的她,依靠一个煎饼摊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。但4年前,一场意外又夺去了儿子的生命。
“老无所依,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了……”尽管已过耳顺之年,但为了维持生计,李怡不得不每天起早贪黑,继续推着煎饼小车讨生活。“我不怕死,就是怕老,怕病,因为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。”
李怡记得,自己有一次心脏难受得厉害,为了省下急救车钱,她只能一个人咬牙下楼、坐公交去医院。而进了医院后,挂号、缴费、取药……一连串的手续都只能自己完成。
她至今记得,彼时大夫顺口的一句:“家属呢?”曾让自己泣不成声。
李怡的遭遇也正是中国失独家庭命运的缩影。对于没有儿女赡养的失独家庭来说,养老意味着一场节衣缩食的考验。
“我现在最愁的就是等我迈不动步了、起不来床的时候怎么办?”从今年开入秋开始起,吴敏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了,“有时候去买菜的路上都要停下来喘上好几次,做饭不是忘了关火就是忘了放盐。”
她也曾和丈夫商量,两人搬去养老院生活。可退休金有限,“我们俩加一起才刚过3000块,加上政府的补助,只能选择价格相对低廉的养老院。”
尽管2013年年底,卫计委发布的《进一步做好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扶助工作的通知》已经明确提出,对60周岁及以上的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成员,特别是其中失能或部分失能的,要优先安排入住政府投资兴办的养老机构。
但实际上,在联系了七八家养老院后,吴敏夫妇均因没有“担保人”签字,无法完成规定的入院手续,被婉言拒绝了。
“我们不会拒绝失独老人入住,但目前院里还没有遇到这种情况。”在法治周末记者询问的几家养老院中,一家小型养老院因为顾虑并不愿接收失独老人,而知名度高的养老院虽可接收,却一床难求。
北京首个专门接收失独老人养老机构已启动
去年7月13日,北京首个专门接收“失独老人”的养老机构——北京市第五社会福利院正式启动失独老人登记入住报名工作。目前,该福利院已接收自理老人47位,半自理老人13位。
为了缓解失独老人的孤独心理,福利院在照顾老人日常起居之余,还开设了园艺小组和手工小组,教老人学习台球,使用智能手机……
未来几年,福利院也会将把工作集中在失独老人心理康复上。
“之所以选定第五社会福利院作为专门接收失独老人的养老机构,主要考虑没有子女,如果和其他老人混住的话,怕产生精神上不适的情况。”北京市民政局副局长李红兵对法治周末记者坦言。
事实上,在此之前,如何对失独家庭进行扶助,一直都是社会关注的热点。
早在2007年,针对失独家庭的扶助政策——《全国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扶助制度试点方案》(以下简称《方案》)便已印发。
《方案》明确的扶助方式,以发放扶助金为主,其具体补助标准为:独生子女死亡后未再生育或合法收养子女的夫妻,由政府给予每人每月不低于100元的扶助金,直至亡故为止;独生子女伤、病残后未再生育或收养子女的夫妻,由政府给予每人每月不低于80元的扶助金,直至亡故或子女康复为止。
“解决失独者养老问题的原则是,在提高整个社会养老水平的基础上,给予失独家庭一定的特殊照顾。也就是以普惠为基础,以特惠为补充。”宋健解释道。
而十年来,各地发放扶助金的数额也在持续增长。
2013年底,国家卫生计生委等五部委再次印发《关于进一步做好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扶助工作的通知》,进一步提高了特别扶助金标准,对独生子女伤残死亡的分别按照城镇每人每月270元、340元和农村每人每月150元、170元的标准进行扶助,并建立动态调整机制。
截至2014年,全国领取特别扶助金的特扶对象有77万。其中,独生子女死亡的特扶对象是47万人。除扶助金外,针对失独家庭的其他养老扶助政策也开始了向前探索的步伐。
据宋健介绍,开通失独者医疗绿色通道、社区人力救助和照护等也在逐步实施。“北京已经设立了相关的担保机构,可以为失独老人入住养老院、住院等提供担保。”
扶助政策应强调个性化,忌“撒花椒面”帮扶
但前路还长。
与北京市第五福利院的50余个床位相对的,是北京市计生委披露的3900个失独家庭涉及的7746个失独老人。
而在韩生学接触过的“失独老人”中,几乎所有人都不愿住进普通养老院。“失去独生子女是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,他们很难跟其他老人交流,更受不了别人的子女隔三差五来看望自己的父母。”
“可惜现在国内只有两家专业的"失独"养老机构,广州一家、北京一家,床位加在一起也只有200张。”韩生学很无奈。
为此,一些失独老人想到了互助自救,来拯救这些阴影里的家庭。
然而,由于缺少专业社工和机构介入,很多自救组织都面临没有场地、没有资金,随时都可能停摆的尴尬境地。
此外,在宋健看来,目前我国对于失独老人的帮扶存在的另一个重要问题,“就是将失独老人作为整体看待,而忽略了个体之间的需求差异。”
“有的人经济条件优越,有的人则糊口都难;有的人心理承受能力强,有的人则心理脆弱。因此,无差异的、"撒胡椒面"式的扶助方式可能带来没少花钱,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局面。”宋健说,中国正步入老龄社会,养老资源紧张。“这种情况下,更需要强调扶助政策的个性化。”
要做到这一点,建立失独老人信息数据库,详细记录他们的信息和需求必不可少。
“每位老人需要什么,应该提供经济帮助还是心理慰藉,数据库中都会一目了然。”宋健解释道,需求的透明化,有利于失独群体从商业市场获取多样服务。
“我国当年实行计划生育政策结合了当时的国情,主要是为了使人口发展与经济水平相适应,如今我们亟需做的是完善保障制度。”他提出,不论是对于失独家庭还是丁克家庭,“政府应当做的是建立良好的养老制度和医疗保障制度,在人们因为政策限制或是面临生育选择时,没有后顾之忧。”
“失独老人的晚年在何处安置,是摆在全社会面前一个沉甸甸的问号。”宋健直言,“我们需要以社会各界的力量来解决他们老难所养、老难所医、老难所依、老难善终的四难问题。”
相比大政策,吴敏的心愿小得多。
楠楠的墓地在昌平一家陵园幽静的山坡上,墓碑刻着一家三口的名字。
吴敏说,她希望在夫妻两人过世后,可以有人将他们一家三口的骨灰埋在一起。就像碑体右上角的五个小字一样,“永远在一起”。
(应采访者要求,文中“吴敏”、“刘立”、“李怡”等失独老人皆为化名)
责任编辑:高恒涛
(责任编辑:刘伟 HF11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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